秦翔：教写字的人

安青网讯 一辆电动车，一个手提布袋，一块备用电瓶，是陪伴在秦翔老师支教路上的所有物件。有时，还会再多一件雨披、一把伞。

蓝色电动车的破旧程度显而易见：修了十几次，前挡风板和侧面车身还是布满划痕，一块黑色后视镜是后来换上的，轮胎瓦圈和后面的挡泥片，则是用铁丝和绳子临时固定住的。

用了3年的手提袋里,装的则是秦翔的“宝贝”：一份硬笔规范汉字书写教材，两份要复印的报纸习题，还有学生在书法比赛中获奖的奖状。

电动车的主人，看上去也再普通不过了。中等身材，穿了有些年头的牛仔裤、白衬衫和凉鞋，再加上1300度的厚镜片，勾勒出这位44岁民办教师的全部形象。

过去的24年里，秦老师的车轮曾压过崎岖的乡间小道，也曾在雨雪天气中陷入泥泞，但行驶的终点一直未变——他为乡村孩子开设的写字公益课堂。

秦翔是阜阳市临泉县迎仙镇人，从小酷爱硬笔书法。1996年至今，他利用课余时间，骑车穿梭在乡村学校间，教孩子们书写硬笔规范汉字，实现他们心中那份沉甸甸的梦想。

2017年开始，秦老师有了新身份——共青团临泉县委“梦想学院”支教志愿者。3年来，他又接下了为13所偏远学校的留守儿童上好硬笔书法课的重任。

今年7月23日，正逢淮河汛期，连日阴雨，中青报·中青网记者随秦翔前往临泉县城关街道董庄小学留守儿童课堂。40分钟路程里，秦老师驾驶电动车多次驶过积水路段，车轮激起一片片水花。

到校时，他裤脚被泥水沾湿，来不及歇脚，他赶忙去复印习题，再加快速度走向一楼的教室，此时，30多位学生已坐好，满怀期待望着门外。

接下来的四十多分钟里，秦翔站在黑板前，慢慢写下“竖弯钩”等笔画的写作要领和特点，他偶尔俯下身子贴近讲台看教材，还带着学生们互动答题。伴随着粉笔写字的嗒嗒声，一个个工整、隽秀的楷体汉字出现在黑板上。

并不宽敞的教室里，每个孩子都仰头望向讲台。当他宣布下课时，学生围到讲台前，有人请教作业，更多人则说上几句道别的话，拉几句家常。那一刻，秦翔更像是孩子们的亲人。

这就是秦翔24年来重复经历的上课场景。至于教过多少学生，他自己都不清楚。他粗略算过，至少奔波过34所乡村学校，辅导过7000多名学生。

他还骑坏过3辆自行车和4辆电动车。

一、48个同学考试，只带回来6份试卷

1994年，还在读高二的秦翔因身体不适休学在家，镇上魏庄小学校长韦贵安找到他，说学校没语文老师，孩子们缺课很久了，你能不能去帮着上几节课?

秦翔抱着试试看的心理答应了。第一次上课时，他发现，虽然没有老师，但同学们早已在街上买了各式各样的辅导手册，书上都是勾勾画画、圈圈点点的痕迹。

看着孩子们穿着破旧、不合体的衣服，握着长长短短的铅笔头，却有着渴望学习的眼神，秦翔被触动了。他暗下决心：“我一定要教完这一学期!”

从没当过老师的秦翔也遇到很多困惑，尽管认真备课，但课堂效果并不理想。上班第五天，他骑车十五公里，找自己的启蒙恩师、小学班主任李彩平老师求助。

李老师沉思了一会，将自己的教材送给秦翔，并叮嘱他：“好好干，考大学有难度，但我支持你边工作边自学!”秦翔颤抖着双手接过包着崭新书皮的《教师教学用书》，看到扉页上“李彩平教用”这五个苍劲有力的大字，他百感交集，含泪告辞。

1995年春，秦翔身体恢复了，他想回高中继续学业，但发现自己跟不上进度，索性回去继续教书!他还自学农业知识，为乡亲们提供免费技术咨询。

1996年秋，秦翔将学校自然课也接了下来。教室后面就是菜地，他经常带学生观察农作物长势。一次，检查学生观察日记时，秦翔发现，孩子们写字歪歪扭扭，有学生连自己的字都认不出来。

他萌生了一个想法，将写字作为单独的课程来教。但学校资金困难，没办法再另发一门课的工资，秦翔表示：“我不要报酬!”

写字公益课开了，配套教材又成了难题。1992年，国家教委(现教育部)公布的《九年义务教育全日制小学语文教学大纲(试用)》中就提出“用硬笔写字，写得正确、端正、整洁，行款整齐，有一定速度”。但秦翔手头的教材中，并没有系统的教学指导。

自己练得好，不一定能教好，秦翔只能用“笨办法”，他通过一遍遍示范，让孩子们临摹、学习。

1996年10月，秦翔听广播时了解到，安徽省教育科学研究所正开展小学生硬笔书法教学研讨。他赶忙到镇上打电话，通过114查询台，辗转找到了教研所的周根宝老师。

“‘出’字最后一个笔画到底是竖还点?写‘五’字时，为什么中间一竖会向左斜，学生容易写成直竖怎么办?”电话拨通后，秦翔“如饥似渴”地请教了很多问题。他至今难忘，电话那头，周根宝热情的声音。

“我们这有人民教育出版社的《试教通讯》，我寄给你。打电话太贵，有事，我们写信交流。”正是从通讯里，秦翔看到一套与语文课本配套的硬笔汉字教材，他自费买来，将内容抄下来，将蜡纸垫在钢板上，先用铁笔刻录文字，再用油印机复印。

自此，秦翔的写字课，第一次有了学生“教材”。

他教的是5年级学生，一学期后，其他4个年级的学生都吵着要秦老师上写字课。打那以后，秦翔一周要上至少20节写字公益课，简陋的教室里总坐得满满当当。

1997年底，秦翔所带班级的48个同学去镇里参加语文统考，试卷全部被评为书写一类卷，但校长只带回来6份试卷。后来，秦翔才知道，在评卷总结会时，镇上教育办公室一个领导发话：“每个学校都要带一份魏庄小学五年级学生的试卷回去，看看人家的字和卷面!”

那一年，他去学生家走访，在村口，一个家长拦住了他：“你是秦老师吗?你字写得这么好，能不能在你辅导本校学生时，我把自家孩子送来旁听?”

“一个也是教，两个也是教，农村孩子成才难，能帮一点是一点。”秦老师答应了家长。一直到2004年，他又陆续去了6个学校开写字公益课。

二、因为教写字，第一次丢了工作

同时，秦翔也从未放弃提升自己。他一边上班，一边在临泉广播电视大学学习。6年学习，他不曾缺席一次面授课，每天晚上回到家中还要复习，哪怕已经半夜，秦翔都会坚持把作业完成。

“学习机会来之不易，我多学一点，孩子们的眼界就能拓宽一些。”经过14年努力，秦翔不仅取得梦寐以求的教师资格证，他还取得北京语言大学的汉语言文学教育本科学历。

然而，在推广硬笔汉字规范书写过程中，秦翔也没少碰壁。

2007年2月，秦翔来到县城一所民办学校，兴冲冲地开了硬笔书法公益课。可期中考试后，校领导就表达了异议：“我们发现，不及格的学生及格了，中等生成绩提升了，但是优秀生成绩进步不大，学校要的是出成绩啊!”

“教写字是打磨基本功，是让贫苦孩子变好的教育，提高的是班级整体水平，而不仅仅是盯着几个尖子生!”秦翔不肯让步。最终，他被学校解雇，这是他第一次因为“写字”丢了工作。

秦翔没灰心，他回到老家周边几个乡镇，扩大公益课堂范围。他也发现共性问题：有些家长和老师太急于求成，希望孩子快速提高书写技能，还有些学校看不上硬笔书法，觉得毛笔字才算“书法”。

因此，在有的学校，秦翔的公益课还没开满一学年就提前结束了，还有一次，秦翔来到一所学校做推广，负责教务的老师嘲讽道：“我们要的是毛笔兴趣班老师，可不要你这样的‘闲人’!”

2007年6月，秦翔组织学生参加《中国儿童报》举行的“少先队知识点点通”竞赛，由于连日暴雨，学校提前放假，耽误了寄出学生答卷的时间。

几天后，秦翔收到报社编辑的电话：“虽然答卷寄晚了，但希望孩子们以后能继续书写这样规范、美观的汉字。”

“听到这句话，我劲头更足了。”秦翔回忆。

后来，教育部印发的《关于中小学开展书法教育的意见》和《中小学书法教育指导纲要》中都指出“硬笔与毛笔兼修，实用与审美相辅”。秦翔观察到，周围很多学校，鼓励学生学硬笔书法的氛围浓厚了。他琢磨，自己还得继续提高教学水平。

2015年，恰逢西泠印社出版社的专家来阜阳市培训书法老师，秦翔本不在培训范围，他得知消息，从乡下骑车60多公里来旁听。听完培训，秦翔找到出版社的许晓俊先生，说了自己的经历和困惑，许晓俊听后很感动。

随后，许晓俊牵线搭桥，推荐秦翔参加培训、教研活动，还帮他找到一些教材和专著。这让秦翔更坚定了扎根乡村的决心和底气，他也摸索出更系统、快速的思路和方法。

“先教学生坐姿和执笔姿势，只有过了这一关，才能教笔画、结构、字词，以达到规范、端正、整洁、有一定速度的教学目标。”秦翔说。

三、只要还能走路、能骑车，就会继续教下去

推广公益课堂过程中，身体上的不适也在考验着秦翔。记者发现，秦翔走路时腿脚不稳，比常人慢，有时走不了直线。

1997年冬，秦翔骑车回家时，遭遇意外伤了左脚，乡镇卫生院的医生叮嘱他至少休息半个月，可第五天，秦翔就拄着拐杖去上课。同年，他还被查出患有贫血。2014年，秦翔被一辆电动三轮绊倒，医院诊断其右脚肌肉软组织损伤，但秦翔只要求简单包扎，怕耽误第二天上课。

直到2018年，秦翔走路就像踩棉花一样，脚底没知觉，甚至走不到10米，就开始胸闷、喘气、流汗。2018年底，他不得不开始求医。湖北省中医院的一位医生告诉他，这些都是以前受伤没及时治疗落下的后遗症。

但秦翔认为，只要自己还能走路，能骑车，就不影响推广硬笔书法。因为太过忙碌，他还放弃了文学创作的爱好，甚至在儿子初、高升学关的键阶段，以及妻子手术住院时，他都很少陪伴。

秦翔的妻子和儿子原本并不支持秦翔支教，因为家庭条件实在不算富裕，妻子打零工也挣不了几个钱。儿子就曾对秦翔发过脾气：“您难道想要累死在支教路上吗?”

周围也有人嘀咕：“上课不要钱，你图个啥?”秦翔总是回答：“作为老师，多教学生一些东西，总不是坏事。”

妻子和儿子实在拿秦翔没办法，也渐渐默许了他的“执拗”。

2015年以来，秦翔教书平均月工资只有1300多元，最高时只拿到1800元。这些年，他省吃俭用，衣服穿褪色了也不买新的，但他却坚持自费给学生订报纸、买教材。2006年，为了更快到达支教学校，他花2600元买了一辆电动车，这相当于他当时三个月的代课工资。

可这几年，从不网购的秦翔经常收到快递包裹。打开一看，都是在武汉读研究生的儿子托医院寄来的中药膏，每份够吃两个月，还有儿子为父亲选购的教育书籍和书法教材。

提到这些，秦翔哽咽了，他觉得自己亏欠了家人太多。

一年夏天，秦翔要去一所小学开展书法写作测试，前一天下午，他看天气预报，第二天有暴雨，他决定立马骑车去学校，在办公室住一夜。

骑了一个多小时，突然下起大雨，天也黑了，秦翔分不清东西南北，找到一家超市问路，才知道路走反了。此时，一个拉货师傅路过，得知秦翔是老师，就开着拖拉机跟在秦翔后面，用车灯指引他上了大路。夜里12点，秦翔才推车赶到学校。

还有一次，在一所民办小学推广公益课时，校长原本并不支持，便让班长去问问“民意”。班长来到班级里问道：“你们想学写字吗?如果学了，作业会比别人多啊!”

“我们不怕!”此时，全班63个学生全部举手投了“赞成票”。那一刻，秦翔觉得，这些年，自己所有付出都是值得的。

四、教写字，不仅是为了让学生写好字

秦翔的父亲秦友恩曾是一名乡村民办教师，他的言传身教也深深影响了秦翔。“上世纪八十年代，父亲一个月工资只有15元，他坚持义务给学生补课，现在他70多岁了，还给邻居孩子辅导功课。”秦翔回忆，小时候，自己就觉得老师这个职业很了不起，能帮别人解答问题。

秦翔6岁时，父亲教他学写了“人”字，并语重心长地说：“一撇一捺写成人，堂堂正正做好人。”这句话，秦翔铭记至今。

24年来，秦翔每到一个学校开公益课，都会进行隆重而简朴的“开笔礼”。他会用粉笔工整地书写：“我是中国好少年(儿童)，我爱伟大的祖国。说好普通话，写好规范字!”孩子们则跟着朗读。

紧接着，秦翔会讲解“国”“学”“习”“爱”等汉字从繁体到简体的演变，引出汉字的形、音、义之美，并勉励同学，有“国”才有“家”，要努力学习。

教学生写字，同样也是教做人。早在2001年，秦翔带的三年级学生秦桂敏在全国小学生铅笔字比赛中获三等奖，她是秦翔教的第一位获全国奖项的农村娃。“桂敏家很困难，但学习很用功，是个好苗子。获奖后，原来不善言语的她变得开朗，还自愿当起书法课代表，我们经常交流。但初中毕业后，家长就让她辍学打工了，可惜了!”

这件事击痛了秦翔的内心，他一直想接触更多乡村学生，为他们做点儿什么。2017年，共青团临泉县委教育扶贫项目“梦想学院”招募支教志愿者，秦翔当时在三所民办学校代课，但他还是报了名，选择去位置偏远的吕寨镇、滑集镇支教。

前往吕寨镇杨庄小学的路途有60多公里，骑电动车要2个多小时，秦翔得带上两组电瓶。第一次上课时，有一个孩子跑到讲台上，抱住秦翔的腿不放，表示欢迎。

“开笔礼”后，秦翔发了一张测评卡，让学生按照范例写30个字，结果，没有一个学生执笔姿势正确。那个抱自己腿的男孩，一个字也没写出来，还将纸张揉得皱巴巴。

男孩叫李顺，小时候因生病落下后遗症，手指活动受限。秦翔让他从靠墙的座位坐到中间走道，方便手把手教学。

每节课，秦翔都抽时间单独鼓励李顺：“你写字有困难，人家写10遍，你只要写5遍，但写得漂亮，也一样是满分!”一年后，李顺能把一年级上学期教的90多个汉字写的像模像样。

下课后，李顺也不再独自坐在地上翻卡片，而是和同学们一起玩跳棋等游戏。

在另一所小学支教时，五年级学生郭稳稳悄悄告诉秦翔：“我写作业‘坐不住’(方言指”不专心“)，常写错简单的字，经常被罚重写。您能不能帮我把作业写好呢?”

秦翔告诉他，细致观察才能写好字。上课时，秦翔总是点名，让郭稳稳和其他同学比一比，谁先发现每个汉字的“主笔”。半学期后，郭稳稳改掉粗心、注意力不集中的坏毛病，期中班级优秀作业展，他的作业也“上榜”了。

“其实，学硬笔书法并不枯燥，能品味汉字之美，也让学生变得自信、专注、有毅力。”一直以来，秦翔也探索将书法教学和诗文作品鉴赏结合。陆游的《示儿》、岳飞的《满江红》、歌词《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》等都是课上必写内容。

2017年5月，临泉县青年志愿者协会成立，协会提前帮秦翔联系、对接支教的学校，协调相关事宜，改变秦翔公益路上“单打独斗”的局面。

这些年来，秦翔带的多名学生在省级以上硬笔书写比赛中获奖，学生或家长经常向秦老师报喜。前不久，有一位秦翔7年前教过的女学生，在工作单位的“三笔字比赛”中获了奖，她千方百计打听到秦老师现在的住处，专程上门感谢。

疫情期间，还有一位秦翔14年前教过的学生，加了秦翔微信，发来语音：“我才知道，您这个公益课堂又办了十几年啊，感谢您给我们打的基本功，现在觉得真有用!”

天不亮就起床整理教案，晚上顶着夜幕回家，24年的辛劳，让秦翔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几岁。他坦言，在流行电脑打字的时代，自己坚持硬笔书法教学，算是情怀，更是责任，这种责任源于对传统文化的敬畏，也源于对乡村教育的热爱。

在秦翔老家的房间里，没有书柜，但一直摆放着几个木箱和纸箱，里面存放着他手写的20多本教案，部分学生的作业，以及他的书法作品和教学论文奖状。

2007年，洪水来袭，泡坏了一部分教案，但他没舍得扔。他对乡村教育的执着与热爱，都凝固在其中了。

■中青报·中青网记者王海涵